文學史的憾事
2015-03-21 09:16:44 聯合報 隱地
最嚴重的問題
出在第三冊
世事難料。原先特地買回一套馬森《世界華文新文學史》,希望讀過之後向馬森兄寫封道賀信,畢竟從1984年起,我就是他的出版人。自《夜遊》開始,前後為他出版過七本書,還邀請他主編《七十三年短篇小說選》和當代世界短篇小說選《樹與女》,直到1991年,馬森自己在台南創辦「文化生活新知出版社」,要求將他自己的書收回版權,要出版整套「馬森文集」;但我們的友誼一直持續。2009年9月,我在《新地文學》讀到他寫張恨水的文章,還寫信向他約稿。2013年,他從加拿大email告訴我寫了一部「華人文學史」,問我爾雅可不可能為他出版,我也一口答應,心想了不起六十萬字分上下兩冊出版,但當我得知實際字數是一百二十萬字之後,我立即打退堂鼓,寫了一封信向他致歉,坦承如此鉅大的一部書,爾雅沒有能力扛起。半年後,剛好有機會參加文化部龍部長一個飯局,席間也有馬森,乘興聊天,我將馬森寫了一部文學史大書的訊息搬上桌面,一方面說目前文學出版的困境,一方面仍然希望馬森的書能有出版機會,龍亦立即答應,只要有出版社肯接這部稿子,文化部多少會設法補助一些出版費用。此時也在座的印刻負責人初安民兄說:「我接,讓印刻來印」,引來全桌賓客歡呼舉杯向馬森祝賀,大家認為這是文壇美事一樁。
可等我拿到書讀了《下編──分流後的再生》(第三冊),愈讀愈覺得這書讓我錯愕又意外,當天幾乎影響到我做事的心情。
晚上回家,我要求自己冷靜下來,這麼大年紀了,怎麼還那麼容易衝動,吃過飯,慢慢讀,不要只讀第三冊,也該讀讀第一、二冊。
第一冊寫得真好,特別是第四章〈從桐城古文到口頭白話〉、第五章〈敘述文體的遞嬗:清末民初的小說〉,這樣的「文學史」,顯然能增長我們的智慧,豐富我們的學識,明明是學術叢書,可讀來那麼有趣,真的好看。
第二冊第二十六章〈光復前的台灣文學〉、第二十七章〈光復初期的台灣文學〉,資料頗多引用《2007台灣作家作品目錄》(國立台灣文學館),但並未註明。
問題最嚴重出在最厚的第三冊。除前面的三十一章〈第二度西潮的衝擊與影響〉和書尾第三十七章之後,大陸和港澳海外文學,中間有關「現代台灣文學史」的三百六十五頁篇幅,不管翻到第幾章,前面讀,後面讀,還是一驚又一驚,不太相信,馬森竟敢如此就把一冊「台灣文學史」交出來了。
這一部分缺點太多的「文學史」──尤其當二十八年前,老作家葉石濤已寫了《台灣文學史綱》,八年前,國立台灣文學館就出版了三大部的《台灣作家作品目錄》,三年多前,陳芳明在聯經出版了《台灣新文學史》,這時丟出如此一部所謂的《世界華文新文學史》,就真的太冒險了!
不要和別人比,就自己和自己比一比吧。第一冊《西潮東漸》,絕對是一冊優良出版品,到了第三冊卻急轉直下,讓人讀得瞠目結舌,原因到底出在哪裡?
落差太大。我只能說落差太大,三冊書上,都標明著馬森的名字,為何反差會如此之強?
在這麼多部台灣文學史之後,要再寫一部,一定要有自己的觀點,資料也須更加充實完備,而馬森這部封面上大大標榜著一個「新」字的「文學史」,資料老舊,亦無新觀點,彷若一張過時的說明書。
馬森在〈序〉文中說:
這本書在心中醞釀已久,真正開筆的時間是筆者於一九九八年在成功大學退休以後的那一年,到全書完成的二○一四年,驀然驚覺已過了十六個年頭。一本書如何拖延如此之久?第一自然是內容太過龐大、資料太過繁多;另一方面,筆者並非只集中精力寫此一書,而是同時做了別的事、寫了別的書;再加上求備心切,不願急就,正好在筆者退休之後的悠遊歲月,容許筆者在時間上不惜揮霍。
正是這一段話,讓我們明白馬森寫「文學史」,雖一寫十六年,卻不專心,何況,如此「內容龐大」、「資料繁多」之書,絕非一人之力可以完成,馬森太貪心,想要寫盡「世界華文作家」,心有餘力不足,還在十六年當中,去寫了別的書、做別的事,太輕敵了,這一戰,打到後來,也就必然「一敗塗地」了。
如果馬森不要太自信,書名改成「二十世紀的華人文學」,把時間限定在2000年,或者在序裡明說──我的資料只做到2000年。2000年後,自然後面會有新的史家或文學工作者來接棒,這部書的缺漏也就會大大減少,至少不會引來像我這樣的人大呼小叫、大驚小怪了。
更好的狀況是,馬森就只寫三○年代的文學,這是他的專長,寫小說寫散文寫劇本、評論之外,因為在大學教書,是一位學者,對三○年代的作家和史料瞭如指掌,晚年能出版這樣一部大書(僅第一冊)真是功德圓滿。至於第三冊,不寫比寫好,寫了就自曝其短,令人至為遺憾。
遺忘了更多的名字
第三冊──分流後的再生──台灣文學史和海外華文文學,寫得吃力又不討好,猛一看,什麼都點到了,仔細讀,發現馬森只是在抄資料,看得出來好多作家的作品,他完全未讀,於是只好藉齊邦媛、余光中、葉石濤、夏志清、顏元叔、尉天驄、龔鵬程、陳芳明、王德威、瘂弦、高天生和張默等人的觀點,像灑胡椒粉似的四處噴灑,變成一本引文之書。引了別人的文章卻又不尊重別人,把人弄得啼笑皆非──譬如他引了將近五十小段陳芳明評當代作家的作品,卻批評陳芳明的《台灣新文學史》──「殖民與後殖民文學理論」;又說陳的文學史在四大文類中缺了「戲劇文學」,「好像一張三條腿的八仙桌,站得不夠穩固了」(見1263頁);馬森也引用了許多齊邦媛教授的引文,但在論述對齊邦媛的觀點時,突然放出一記回馬槍:「齊邦媛的文學評論有其特殊的品味與堅持,偏愛司馬中原式的作品,難以接受新生代有色的書寫,譬如陳雪、紀大偉、駱以軍等作品就不在她的關照之列了。」
這些話也不公允。
馬森也引了我的話:「……而且遺忘了許多台灣作家中不該遺忘的名字」來點醒陳芳明《台灣新文學史》的不夠周全,輪到他自己寫「台灣文學史」結果遺忘了更多名字。我並未一一細查,就輕易發現馬森遺漏了朱介凡、林谷芳、姚宜瑛、丁文智、王令嫻、林柏燕、傅月庵、李藍、張素貞、周浩正、沈謙、彭鏡禧、王安祈、沈臨彬、孫康宜、師瓊瑜、袁則難、吳敏顯、薛仁明、陳育虹、羅英、尹玲、李進文、林德俊、林婉瑜、薛莉、凌性傑、凌拂、曾淑美、陳斐雯、沈花末、荊棘、林佩芬、隱匿、李煒、孫梓評……旅美三大女作家,有於梨華和吉諍,卻漏了孟絲;有張繼高,怎可沒有被稱為「中廣雙璧」的王大空?列了張耀仁,漏了張耀升;列了熊秉明,漏了熊秉元;有蔣芸,卻不記得重返文壇的蔣曉雲;有高天生,就不能沒有高全之;有衣風露,也不可忘了年輕的衣若芬?有九把刀,卻沒有御我;有大哥大李敖,卻沒有小妹大陳文茜;既有年輕的黃崇凱,就不能沒有才華洋溢的黃麗群。「人名索引」中有楊渡和羅葉的名字,但完全找不到他們的簡介。愛亞的《秋涼出走》、《想念》和《暖調子》都是大田出版社印行的書,馬森卻說是爾雅的書;《走看法蘭西》是麥田出版社的書,馬森也說是爾雅的書。鍾理和的《故鄉》,大行出版社的書,而非大江出版社。白先勇的《孽子》、《寂寞的十七歲》,如今都是允晨出版社的書,馬森還在用老資料,說是遠景的書;《紐約客》是爾雅的書,卻硬要把香港的文藝書屋拉進來,王敬義人都不在了,何況當年王完全漠視著作權法。鼎公的「王鼎鈞回憶錄四部曲」,2009年就全部完成,至2013年,中間又出版四種新書,馬森在鼎公的書單裡全部闕如,他僅提到《怒目少年》為止。大荒、馬各、舒暢、周腓力和王祿松都走了五、六年或超過十年,馬森的書裡,給人的感覺好像這些人都還活著。此外,將楊牧列入「創世紀詩人群」,將「現代詩社」的梅新歸入「未結盟詩人群」,均屬不妥。更奇怪的是第三十四章──〈台灣現代小說的眾聲喧譁〉,將小說家分成五類──「軍中小說家」、「現代主義中的鄉土」、「女性小說家與女性主義」、「通俗小說家(歷史、言情、武俠、偵探、科幻、奇情、鬼怪等)」和「從現代到後現代」,把師範、蔡文甫、康白和我放在軍中作家,把孟瑤、張漱菡、畢珍、梅濟民放在通俗作家,都令人覺得突兀。
將作家分類,反而綑綁了作家
至於第三十六章〈台灣的當代散文〉,馬森居然能將散文分為以下十大類──一、柔性散文,二、剛性散文,三、學者散文,四、文化社會評論,五、報導散文,六、專欄散文,七、旅遊散文,八、田園、環保與自然散文,九、飲食散文,十、資料散文。
散文就是散文,還分什麼剛性、柔性,只因為男作家寫的,就歸入剛性散文,女作家歸入柔性散文,馬森是到過世界各國,甚至在西方國家教過書,什麼場面沒見識過,怎麼還充滿性別僵化思維?
此外,詩人、作家、小說家和戲劇家,文人的稱謂,有此四項已足夠使用,馬森卻把四大文類作家又加上以十七、八等分級,什麼海外作家、軍中作家、通俗作家……在散文類中,還因寫作者有學院身分,特列「學者散文」諸如此類,訂製各種帽子,想把作家身分框住,而本書所以讓人讀得發狂,就是馬森的階級意識作祟,文學藝術的世界,追求的就是眾生平等,只要作品有特色,有境界,都會受到歡迎。
所以將作家分類,反而綑綁了作家,於是雷驤、陳列、舒國治都成了旅遊散文家,陳列這麼重要的作家,全部只有四行半基本資料,一句評語也沒有。請問馬森到底有沒有讀過任何一本陳列的書,怎麼可以隨意將他放入旅遊作家;又如將寫長篇小說《野馬傳》的司馬桑敦列為「報導散文家」,真是豈有此理;此外,老詩人向明1997年後還有十七本詩集和詩話集,馬森居然完全視而不見,這不是個別現象,幾乎對百分之七十的作家都是如此。新書資料,一漏能漏十五、六年,每個作家的後期作品,大都一片空白。
寫文學史當然不易,這應當是一個團隊的工作,馬森卻想一個人獨力完成,還要為全世界的華人文學家寫傳寫史,實在是太輕敵了。能寫出像第一冊這麼有深度的文學論述和評介,可見馬森有能力,也曾經是認真的,遺憾馬森未能持續這種認真態度,以至於寫到第三冊後繼無力,使得一本可以有意義的文學史,寫成不具出版價值之書。這種失望,對馬森似乎也有欠公平,畢竟他投入了十六年的心血。但也不能怪我,只要稍稍對台灣文學有點了解,就會發現,他如此輕忽台灣作家,把一本原本可以釐清我們對台灣文學歷史演變的書,弄得亂了次序,未能點亮作家應有的光亮,反而讓作家的面貌模糊不清。除了漏列許多不該遺漏的作家,也加進了一些不該加進的名字,說來真的是太可惜、太可惜了。
此文一開頭說:「世事難料」,確實,我們都希望對朋友說好話。古人說:「厚德載福」。而馬森的「文學史」讓我的寬厚潰堤,這才是可能讓我生氣的原因,誰希望看到一個不厚道的自己?讀一部朋友的書,結果寫了這樣一篇不厚道的書評,也一樣可惜了,可惜了。
《世界華文新文學史》書影。 圖/取自網路,印刻出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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